查看原文
其他

在艺·对话 | 闫冰,他把土豆和蘑菇放大,说它们像极了人类的童年

保持理性观看的 在艺App 2020-09-01


“过去同现在,”他暗想,“是由连绵不断、前呼后应的一长串事件联系在一起的。”他觉得他刚才似乎看见这条链子的两头:只要碰碰这一头,那一头就会颤动。
                 ——契诃夫 《大学生》

闫冰《分土豆No.1》
布面油画
120 x 180cm,2012

“土豆怎么种?”闫冰问道。

我迟疑着,他继续说:“一个大土豆上面有好多小坑,这些小坑全是芽点,从芽点处切个方块下来,一个土豆上面有七八个芽点,能切出七八块,每一块就是一个土豆的种子。种的时候就把土稍微打细一些,这个东西刚冒芽的时候,是很脆弱的,如果被土块儿压着的话,它需要花费更大的工夫才能把土块儿顶开,包括芽点要朝上,如果不小心丢到里面扣下去,它得要更努力才能长出来,有一些就坏在里面了,这一点像极了人类的童年。”

闫冰《蘑菇No.16》
布面油画
250 x 200cm,2019


闫冰的童年是在甘肃天水南部的一个小村庄度过的,在那里他见证了祖祖辈辈靠天吃饭的农民在面对自然灾害时的无奈,也经历过汗水和果实带给他的踏实欣慰的感觉。他感受过人与劳作的牛马在生存中,那种相互依赖的感情,然而在动物死后,人依旧会食其肉寝其皮的行为也曾一度让他无法释怀。 村庄里泥土的味道、草木的味道甚至四季的味道都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闫冰说:“人须要看见自己,才能确认是否完整。这意味着回看……”是的,他的确这样做了。2008年他再次回到家乡,在那里他又找到了自己。之前的记忆再次被激活、重塑。这些情绪都在他之后的作品中一一体现出来。闫冰认为所有的记忆不是被固化的、封存的,而是流动的,它随时都会与现在产生联系。就像契诃夫在其著作《大学生》中提到的:过去同现在是联系在一起的,像一条链子的两头,只要碰一下这头,那一头就会颤动。

闫冰《牛皮23》
布面油画
120 x 180cm,2013


闫冰是极其敏感的,敏感到他对家乡发生的很多事情都能感同身受,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变得不再清晰了,但感受却依然存在,而这种感受也模糊了自身与他者的界限,最终内化为自己的冲动。他不断回忆着过去的种种,内心的情绪也在不断的累加,当积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需要一个实体来承载这种力量。于是,他习惯性的将自己抽象的感受,在熟悉的自然物里去寻找对应,并将其安放。因此他的《土豆》系列也随之诞生了,“土豆”作为一个实体承载了他太多的记忆,他说土豆的颜色与他曾经生活和劳作过的大地是一样的,而且它仅次于主食,可以果腹,同时,它又是朴素的、低调的。甚至在他写的一篇杂忆中,所描绘的人物形象和后来发生的事件都与之有着紧密的联系。


闫冰《蘑菇 No.1》
布面油画
150 x 120cm,2018


由于不断生发的情绪,使得他对自然载体的渴望愈加强烈,实体的形象慢慢充满了他的眼睛和身心,仿佛只有将其无限放大才可以承载他内心深处积聚的力量。每一个被放大的实体都成为了他不断描绘的肖像,比如《牛皮》系列、《杏花》系列以及最近展出的《蘑菇》系列等等,都是在以描绘肖像的方式来赋予这些平凡之物以精神性。
 
闫冰《五朵杏花
布面油画
70 x 50cm,2016

这次在香格纳举办的个展中,闫冰借用契诃夫《大学生》中开始的第一句话作为其展览的标题:《起初天气很好》,他认为小说以此句开始的写作方法自带一种时间感,正如他自己的作品中,所描绘的对象无论是土豆还是蘑菇都被放置在一个阴晴不定的背景里,体现一种流动的时间状态。小说所要表达的情绪与他作品的核心有共鸣之处,他说,当自己读到这篇小说的时候,竟“特别欣喜,如在当场”。
  


闫冰
艺术家


【只因被你偷“看”了一眼】

在艺:你画蘑菇,据说是因为有一天发现它“看”了你一眼?
闫冰:是,这个听上去似乎比较玄乎,其实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体验。我们所说的契机就是在自然不设防的情况下被你抓住了,感觉好像很薄的窗户纸不经意被捅破了,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那就是契机,但并不是凭空降临的,肯定是之前有好多准备,只是在等一个东西,但是你也不是特别清楚,比如画蘑菇,它先是吸引我去画,画了好几张才明白为什么画这个。它跟我之前画的东西有关系,比如土豆、牛皮还有一些别的画,题材不一样,形式感不太一样,但是迟早会走向一个方向,在某一个东西上来汇合。


闫冰《蘑菇 No.7
布面油画
120 x 150cm,2018

在艺:跟你画什么没有关系,其实是跟感觉有关系,那个感觉一直都在?
闫冰:对,感受在演变推进,需要新的载体,我潜意识里也在等那个东西,觉得这几条线肯定在某一个结点上会交叉一下,有一个交集,交集肯定需要一个载体来呈现,但是载体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如果直接去找题材,我也不知道找什么,原来想画石头,去山里好几回,觉得石头可能是我的一个载体,拍了大量的素材,但都没有成功,试了几次都觉得不对,感觉不饱满,就罢休了。结果蘑菇出现了,偶尔去菜市场买菜,突然某一天感觉到蘑菇在看我,这是很日常的东西,但是为什么偏偏今天给我启发了呢?可能之前的等待到一个临界点了。


闫冰《蘑菇No.11》
布面油画
130 x 100cm,2018

在艺:你有没有会觉得我真的画不出来了怎么办?那个时候会焦虑吗?
闫冰:当然会有焦虑,这种情绪不定期的会出现,挺绝望的,那个绝望真的是很难忍受的,对于我们从事艺术的人来说工作就是你的全部,没有休息日。所有的快乐和不快乐都在这件事情上。别的事情的影响没有这么大,包括生活里边的事情,我都可以处理的很好,唯独这件事情例外,一幅画死活画不好时,那种沮丧和挫败感显得很深刻,它所带来的不开心远远大于生活中的不开心。

后来我发现这种情绪老出现,就习惯了,也总结一些办法,而且我知道会好的,其实就是思维钻到自己的死胡同了,设法跳出来,把比例尺拉远,自己就显得小了,就能发现症结所在。之后力量慢慢地又重新生出来,反弹出来,有这么几次经历之后就不会觉得可怕了。当然还会出现新的焦虑,只不过抵抗力也增强了。


“闫冰:起初天气很好”,香格纳北京,2019


【痛苦不是自找的】
 
在艺:你的作品中,会表现一些痛苦的感受,这些感受是从哪儿来的?
闫冰:痛苦不是自找的,这个东西就像敏感体质一样,有一些人是敏感的,除了对自身,对他者的痛苦也能感同身受。  


闫冰《接受治疗的树干》
布面油画
70 x 50cm,2016

闫冰《倒木》
布面油画
165 x 340cm,2019


在艺:有一件作品给我印象特别深,是一棵树的枝干,红颜色,我挺好奇,那个颜色特别红,在作品背景的衬托下显得那么不舒服,有点儿像人的胳膊被砍掉以后血肉的颜色。但是这次《起初天气很好》的展览上,看到的那棵树也是被砍过的,但颜色上会稍微舒服一点,为什么会选择这样来处理画面中树干的颜色?
闫冰:这次展出的《倒木》的颜色是相对客观的一个颜色,你所说的那幅画的颜色,其实它本来就是红色,秋天树干被砍掉后,如果不处理的话,那个断面会淋雨然后会腐烂、树皮也跟着就变腐朽了,那棵树会烂掉,所以,为了保护它,表面就都涂了一层漆.漆有很多颜色,那个恰好选了一个红漆,生活中我看到的确实是这样的,我知道会有这种不适感,但是我保留了它。也有涂绿漆的,绿漆会好接受,但是我不要那个,我就要这个,当时我看了心里会有噔一下的那种生硬。


【跳出来犯一下坏】
 
闫冰《天涯》
布面油画
150 x 400cm,2018


在艺:这次展览中,《天涯》这件作品相对来说更抽象一些,还有一个石头是飞起来的,为什么让它飞起来?
闫冰:对,我前几年画土豆系列,这件作品相当于土豆的一个延伸,变体,像一堆土块或者石头,我也没有特意界定是什么东西。所以它的呈现不像土豆那么实,那么具体,构图上我甚至让一块东西悬浮,画面氛围处在一个中间的临界状态,像我的一个梦境。

闫冰《三朵白云》
布面油画
60 x 80cm,2017

在艺:《三朵白云》的题材也不太多见,怎么突然就想画云?因为我觉得你之前的作品都有一些联系,但是突然跑到云这里来了,这是什么原因?
闫冰:之前画过三四张。平时大部分的工作比较具体,但我经常也有脑子里飞起来的时候,我觉得挺好玩的,并没有过滤掉,这种感觉也是属于我自己的一部分。在面对很严肃的问题很焦灼时,我的脑海中经常会闪一下,走神了,跳出来犯一下坏。


在艺:你做了父亲之后对绘画创作上是否有一定的影响?
闫冰:其实有影响,可能不在表面上。有了孩子之后,让你心里有一块会变得特别柔软。在画画的时候,突然想起孩子,手底下也会温柔,眼睛也会天真,那是一个非常微妙的影响。有时候这也是一种干扰,我会尽量收拢心神,回到自己的状态里来。


闫冰《蘑菇 No.8》
布面油画
60 x 80cm,2018


【隐晦的伤害】

在艺:之前你参加过一个叫做“一起飞”的项目,活动中,你把画挂在树上展览,当地人看到你的作品后,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闫冰:他们没想到这些东西也能画成画,看到的时候很意外,他的一个脸盆被画进去之后,他就默默地盯着看了好半天。我也没法追问是什么感觉,但是我能体会到是什么意思。


在艺: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闫冰:就是这些最熟悉不过的东西、最普通不过的东西突然被尊重了。是那么正经的画在画里,画的端庄,他突然觉得自己最熟悉的这个东西又陌生了,陌生的有意味。

“一起飞·石节子村艺术实践计划——《村庄画展》”现场,2015


在艺:你之后还会想再做一些类似的活动吗?
闫冰:得看机缘,我个人不太愿意去做这种项目性的活动,介入到别人生活里边,我觉得是一种打扰。他们的生活是自足的,即使在外人看来是贫穷落后的,但实际上他有一个系统,别人进来往往是有侵犯的,是不平等的。我对这种事情比较小心,对人的内心情感的保护也是比较小心的。我担心一不小心会做过了. 其实我们做的跟他们所认识的是有隔阂的,你把那个东西强加在他们身上,他们出于礼貌,会接纳你、会帮助你完成你的项目,但如果把握不好就会变成一种单向的掠夺。另外,我们说的好玩儿往往是在我们自己的思维系统里,艺术家去不同的地方做项目,尤其是在乡村,动不动就说艺术乡建。他把那个东西做完,拿到艺术系统里边,他获得了系统里的称赞和自己想要的,但对原生乡民来说好似海市蜃楼。往往有不少是对当地造成了伤害,这种伤害可能是特别隐晦的一种伤害。 如果我继续在农村生活,比如说外面有艺术家来写生游玩,我会热情招待你们,用我的方式,你们高高兴兴地来做你们的事情,高高兴兴地走,但是不要认为是拿你认为的艺术价值来拯救我,或者是改变我的生活,对不起,你想错了。你想,一个人被认为处在被拯救对象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


“一起飞·石节子村艺术实践计划——《村庄画展》”现场,2015

 

【回不去的故乡】

在艺:会不会觉得在外面生活这么久了,慢慢就回不去原来那个环境了?
闫冰:肯定回不去,早就回不去了。

在艺:你会很向往以前的生活吗?还是觉得过去就过去了?
闫冰:不向往,我从来就不向往,我深知它的正反面。也不是说,过去就过去了,有些东西很难过得去,我一直是反刍。过去生活的体会一直是一个不断给我提示的存在、给我滋养的东西,一直反复如此。


闫冰《牛皮10》
布面油画
100 x 200cm,2013

在艺:虽然你人离它越来越远了,但在自己的心中还会时常回到那个场景当中去?
闫冰:对,我在这个方面的记忆力显得比较好,我能记住过去好多事情,好多场景,当时的气味都能回想起来.,当时的一个感受,看到的一个地貌、一个场景,所产生的瞬间感觉,我都能回想起来,好多的耿耿于怀。只是当时我在其中,不必表达, 这些年我逐渐成为他者,才有了讲述的可能。我的好多理解不是知识带来的,而是来自生命的感受。
  
闫冰《两个土豆》
布面油画
100 x 130cm,2017

在艺:你觉得这一段经历会在你的整个艺术创作生涯中一直持续下去吗?
闫冰:我不知道。它首先是我经验的基础,它不是固化的,并不是封存在二十年前了,二十年之后我开始反刍,反思、反省这些东西的时候,经验不停地在激活,随着我自己年龄的增加以及当下生活的推进,我对那些东西的理解也不太一样了,理解一直在变化当中,记忆的秩序也在不断重构,它跟我现在的生活是掺和在一起的,其实难分,我也希望有所变化,看契机吧。

闫冰《半个土豆》
布面油画
80 x 100cm,2018

在艺:你现在的创作其实是对之前记忆的一种再反思?
闫冰:一开始的时候是,慢慢有些变化,如果没有后面这些年的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我也做不到反思,因为我离的太近,还身在其中。记忆一直在流动变化,每一次回忆都是在重新塑造那个东西,在改造你的经历和记忆. 每次回忆的介入点不一样,观察到和感受到的都不一样。就像在大山里边一样,他是多面体的。你这样看,转一圈看,或者是走几步再看都不一样,而且会被你当前生活中的某一个感觉或者是某一个事件勾起,这时你发现其实你的好多感知,早就有了。只不过后面的生活里边好多契机都在勾画那个东西,回应那个东西。

 “闫冰:起初天气很好”,香格纳北京,2019



【有想达到登峰造极的野心】

在艺:有没有想过做艺术家可能没饭吃?
闫冰:生活上的困难对我来说威胁不大,我之前的生活比这个要困难很多,上了美院拿到一个文凭,这个文凭拿出去混饭吃没有问题。


闫冰《半夜》
布面油画
80 x 220cm,2016-2018

在艺:你对这种所谓的名利,追求反倒是没有那么高。
闫冰:那个时候我心里有更重要的东西,包括现在也是。自己喜欢的艺术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我能做到什么样,达到什么样的地方去,这是最重要的,名利我反倒没有考虑,那是追求不来的。


在艺:以前有没有想过将来会成为艺术圈的名人,要达到一个登峰造极的境地?
闫冰:没有想过成为有名的人,但有想达到登峰造极的野心,现在也有。


在艺:你内心还是很骄傲的一个人。
闫冰:也很脆弱。

在艺:大学毕业以后你没有想再去深造吗?
闫冰:没有。大学毕业的时候背着一身债。

闫冰《蘑菇 No.9》
布面油画
100 x 130cm,2018

在艺:听上去很沉重。
闫冰:根本不容我喘息,代了几年课零零星星地还,但还是不行,一点一点的,最后开始卖画才把帐还清,因为上学,我们学费挺贵的,各种成本加起来一年也得几万块钱。


在艺:那个时候心里慌不慌?
闫冰:,我是特别不愿意欠人的人。



   
闫冰  
Yan Bing
b.1980,工作和生活在 北京

1980年生于甘肃天水,2007 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三工作室。
闫冰同名个展,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上海(2016);爱,杨画廊,北京(2015);我的劳动 II,杨画廊,北京(2013);长物志 No.5,蜂巢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13);农事诗,白盒子艺术馆,北京(2012);我的劳动,杨画廊,北京(2011);51 平米:14# 闫冰,泰康空间,北京(2010);由刘小东策划:闫冰 / 温度,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09)。除以上个展外,还参加了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民生现代美术馆、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城市艺术中心、美国纽约 RH 当代艺术中心、西安美术馆、泰康空间、关山月美术馆、金鹰当代艺术中心等机构举办的群展。



闫冰:起初天气很好
时间:2019.9.14-2019.11.10
地点:香格纳北京(北京朝阳区机场辅路草场地261号 )



                              


-END-


采访:苗晶
文字:苗晶
编辑:周怡
图片提供:艺术家闫冰、香格纳画廊,在艺APP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